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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日本最伟大的动画天才,只拍出五部作品就离开了人世

日本盛产动画大师,但即使是宫崎骏、高畑勋、押井守、大友克洋……这些耀眼的名字也无法掩盖今敏的光辉。今 敏(他坚持自己名字的两字中间要空一格,但因为公众号排版的原因,我们没法在这里坚持这么做)以漫画家身份出道,独立执导动画电影的时间并不长,只有十年左右。

在这十年中,他留下了四部长片和一部剧集,每一部都是彪炳动画史册的杰作。

四部长片电影是《未麻的部屋》《千年女优》《东京教父》以及最最最最牛逼的《红辣椒》。一部电视动画剧集是《妄想代理人》。

《未麻的部屋》

因为影迷对今敏的长片应该都非常熟悉,电视剧集看过的人就少一些,所以今天这篇文章,就来谈谈今敏唯一的这套剧集动画(TVA)《妄想代理人》——我们可以将其视为一部前半部是《双峰镇》、后半部是《盗梦空间》的加长版犯罪悬疑大片。

《妄想代理人》:在媒体荼毒下的成长

文 | 陈易之、郭亮

一、成长环境的多媒体格局

电子媒介的出现,在许多层面上替代了父母的作用:我们的常识与传统不再由血缘和有机体继承,而是越来越多地来自那些装在机器盒子中、由线缆维系的数字宇宙。

来自那个数字宇宙的暗示,已经深刻地影响了许多青春期少年少女们的自我认知,它不仅暗示并强化了主体的希望状态:智慧、慈悲、优越、成熟、与众不同;它还同时暗示并排斥了主体不希望的状态:愚蠢、恶毒、平凡、衰弱、无力感。

《妄想代理人》

因为其所来自的数字宇宙与现实宇宙并不兼容、事实上正是因为这点而使其突显,在不断的点赞与转播中,这种突显使其得到了自我存在的确认,由此,他们觉得可以合法地整日沉浸于诸如「我是特殊的」、「都是社会的错」的幼稚想法之中。他们,这族不屑于与他人联系——也许多数时候是觉得人际关系毫无意义——的亚文化群体,就是二次元世界中「中二」概念的具象表现。
虽然自诩为亚文化,实际上,它却未能有相应的产出。它其实不像一种文化,除了在调侃的层面,它更像是一种竭力想改变现实困境但因自身能力不足而陷于进退两难的中间状态,一种无自觉性的无意识存在……而它的解体将是命中注定、在所难免的:要么一步一步迈回到真正的现实进行一番蜕变,要么踏上最终逃避现实、产生幻觉、进而精神分裂的不归路。对于绝大多数的「中二」来说,这就是现实对他们的残酷裁决。

《机动警察2》

当然,也有很完美地陷在这种状态中的人,比如说押井守。他一天绝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游戏和录影带上,却仍产出了了不得的东西,按他的原话:
「虽说在制片过程中也被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折腾得够呛(每回都这样),但这一切也都随着作品的完成而烟消云散了,因此没有留下什么不愉快的回忆。至于制作途中自己对这部作品认真思索的部分,我觉得甚至还不及《机动警察2》的十分之一。我在制作XXX时的工作内容相当平淡:对现场的员工作出指示,然后检查一下半成品,仅此而已。我每天下午才乱入片场,对现场的诸位指手画脚一番,在大家的怨念追击之下撑到吃晚饭。晚饭我总是和年轻员工一起去,这样可以放开了吃。回家路上则溜进游戏机房大玩特玩《VR战士》,搞到过了十点才回公寓,然后就是深夜的录像带欢乐时光了(笑)。」
为了阅读效果起见,原话中提到的这部作品,我先用了「XXX」来代替,现在揭晓,这个XXX就是赛伯朋克经典《攻壳机动队》。

《攻壳机动队》

从这个事例所带来的层面考虑,如果说「中二」是一种天才的未完成状态,其实也是说得通的。

二、指涉与自我指涉

今敏绝大多数作品均围绕着诸如各类边缘人和失败者、与世隔绝的御宅族、极度自以为是的「中二」学生、精神崩溃的偶像及偶像崇拜者的视角开展,即使是以纯粹追求为主题的《千年女优》,也没有离开电影工业这个今敏自己的小世界。
这从某些ACGer的二次元角度来看的话,无疑是一种对「中二」的符号性刻画,不仅是作品中的角色,甚至连作者本人也是。他们如此简单地看待世界,那是因为围绕他们运转的无外乎是(虚拟)少女偶像、galgame、猥琐肥宅等等的天体元素——当然,这样的丁日宇宙,自然是经不起中土碰撞的,这在近日已有论断。

《千年女优》

对于「中二」来说,影像不过是一种载体,或者说,更像是对他们自身的一种物理性补充,或者延展,或者镜像,就像他们的全金属外壳或异形外骨骼,而不能真正补充成其灵魂;时至今日,诞生不到150年的影像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意味已各不相同,但就自我指涉这一点上,由媒体抚养的这一代应该是前无古人的。
而对于今敏来说,影像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影像这东西,是藉由非语言性的连接,来传达非语言性的讯息。尽管如此,仍有很多人以国语教育为基础的思考方式来看待影像,譬如说『这部电影想要说什么呢』这种句型,根本就是国语教育嘛。这跟『读完这篇文章请以30字写出作者意旨』之类的考试题目根本没有两样。」

《千年女优》

显然,对于今敏来说,影像更倾向于一种留白艺术,他不需要一个全新的宇宙,他不去解释它,也不必让它开口说话,自说自话,他创造这个宇宙,以现成的元素,让它自我指涉,并在陌生化的过程中使其呼吸成生命。
于是,我们发现,这样的有限帧宇宙竟然比真实的现实宇宙更加吸引人。
当然,就传播这种影像的媒介来说,事实上,只单单是传播本身来说,今敏都认为它是危险的。就像是《妄想代理人》中出于设计师之手的两个剧情道具,同根生的一善一恶的并蒂莲粉狗玩偶玛洛美与袭人道路魔球棒少年,在充当主角设计师的里人格的同时,经由电视媒体或是口耳相传,充斥整个由人构成的社会的每个角落,让它们变得大受欢迎或者人人自危,让人们觉得它们可爱或者可怕。

《妄想代理人》

三、视觉化的罗生门叙事

在《未麻的部屋》中,今敏以一种视觉化的罗生门手段介入叙事,将现实与不同角色(针对某个人、在这里是偶像明星)的臆想,通过不可靠叙事碎块化而又有条不紊地连缀在一起,就像后来《千年女优》在不同的电影场景和回忆场景中的穿梭。

只不过,在那场今敏的影像序幕中,并没有像后来《千年女优》中「采访记者」那样的明显剪辑点存在,也不像《红辣椒》中那样有着分野明显的场景界面转换。对于剪辑上的蒙太奇效果,《未麻的部屋》完全不加说明,而这种天才式的不加说明更是在《妄想代理人》中得到了更加漫不经心甚至是加倍晦涩的融入。

将现实与幻境(梦想或亦臆念、回忆)桥联,这种内部宇宙与外部宇宙舞台模糊界线的不确定性呈现,是今敏影像中最大的母题,就如今敏所言:
「现代社会为了顺利运作,必须区别所谓现实与幻想。现实的东西是和他人共有的部分,幻想是个人内在的东西,若不清楚区别就会成为混乱的源头。」

《东京教父》中的婴儿

今敏就是藉由这种来自源头的混乱来制造身份认同危机,并让人物最终得到成长。这个母题的表现首先自然是从影像风格上得到确认,但即便是在影像风格最不像今敏的《东京教父》中也有类似不确定性身份的自我认同的剧情设定(或者简单地说,我们赋予意象化的婴儿的来历之谜)。
而从整体上来说,《未麻的部屋》是今敏宇宙的一个受精卵细胞,此后的其它作品则是其分化的器官:《千年女优》是大脑,《妄想代理人》是骨架,《东京教父》是肌肉,《红辣椒》是皮肤……我们可以将今敏的创作历程本身视作一个显而易见的造人过程:用不变应万变的技巧和一如既往的素材周而复始地打造、升级、完善一个经久不衰的意象。

《红辣椒》是皮肤……

另一方面,今敏研究者又发现,在众多今敏作品中,某些角色其实可能是同一个人。而追溯统一性的根据则来自于相关角色的房间(room)布局。关于这点发现,并非毫无根据,首先,今敏在教学时布置给学生的作业就是画房间,而在《未麻的部屋》中,他对其中一段剧情是这么解读的:
「拖着疲惫身躯的未麻回家后,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热带鱼死了。之后未麻把房间弄乱,这部作品里描写的房间,就代表那个角色本身的内心层面。所以这里代表她的心情非常混乱,而且想要自暴自弃,这就是这一幕的意涵。之后她痛哭了一场,在这场痛哭之后,她听见了虚拟未麻的声音,在电脑银幕上看到了对方。虚拟的未麻很惹人厌吧。鱼缸里剩下的两条热带鱼,重点在于为什么是两条鱼,这个意思是未麻体内的两条热带鱼,代表两个未麻,虚拟未麻和想要在演员之路上努力的未麻。这里本来是要让这两条鱼互相追逐,如果这么做的话,就可以清楚表现出那层涵义,也就是心中的两个未麻要进行所谓的生存竞争。」

《未麻的部屋》

在《妄想代理人》的开场中,伴随着噪音纷扰的路人,在地面用粉笔计算命运的老头登场,直到在苍白的笔划中得出结论,老人一抬头,第一个剧情角色,女设计师才真正登场,而她随即被公交车带走:她的脸,在窗玻璃后面,跟着车子的移动离开画面。
这辆带玻璃的车子本身也即一个空间(room),而随后遭遇球棒少年的设计师在医院的房间(room)中与警察A和年轻的搭档警察B相见、问询无果之后的设计师与警察的分离,也隔着一面玻璃(从停车场仰望的医院窗户)。更多的证据将证明,这两场戏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对应;而在今敏处女作《未麻的房间》中,与之最后一场偶像主角与前经济人在医院隔着玻璃的那场戏也有一定的指涉或追溯关系。
《妄想代理人》中的医院场景,这个特定空间在此后的剧情中将针对不同角色频繁出现,而开场的麦高芬老头附属于这个空间(room),同样频繁登场,并在最后,经由剧情架构,由他得到一个俨然十分犀利的真相:现实从真正未上演,一切皆是镜子里发生的故事。

《妄想代理人》中的医院

四、满是镜子的房间

我们所谓的「中二」,确切地说是一种不成熟的偏执的里人格外溢。如果我们把今敏的作品视作一个人的话,除了之前提到的作为一个集体意象以外,如果是作为每部作品都是一个人的考虑的话,那么,里面的角色就是这个人身体中的各种小人(不同的人格)……他们实际上都在挣扎着、却又恰到好处地维持起了体系的均衡,让这个身体看起来像是一个满是镜子房间,看上去似乎是很多人,实际上只是一个人在不同镜面上的倒影,就像《妄想代理人》单集中场过场动画呈现的万花镜效果。
今敏在对《未麻的部屋》开场的特摄假面战士表演的解说是这样的:
「面具也叫persona……除了有面具的意思外,还有从中流露出的个性与人格。想要强调这些意思,也就是要告诉观众,这部电影的故事是在描述关于人所戴的面具,将这种复杂的意涵,透过这给小孩看的特摄片传达。」

《未麻的部屋》

同样地,我们继续回到《妄想代理人》中的麦高芬老头。整个故事以这个不知所以然的角色开场,并作为每集最后预告的旁白者每每登场,他在剧中还被安排了垂死的表演(可能最终也将死去,就像《东京教父》中以风车停转的外部指示暗示拾荒老人的两次死亡表演),并在故事的中段分别经由一个自杀者的鬼魂视角(与全剧结构保持一致,直到故事最后才让观众获知)和一段分身场景(《红辣椒》的开场中有相似的分身场景)来强调、加深意图,这前中后的铺垫在最后微老的警察B拿起粉笔画地符中结束:

虽然,表面看起来这像是一个继承者的问题,但综述起来,却显而易见地将老头指向了衰老的警察B——他们是同一个人——而一切故事都发生在一个老人(警察B)垂死的臆想中。从这个角度重新审视,你将会发现许多剧中的角色并不具有唯一性,实际上他们将在故事中见到各自的过去或未来、但他们将毫无察觉地将自己跟自己的对手戏演下去,比如说,开场设计师遇袭前所撞见的老太婆就很可能是现实中多年后的设计师本人。

《生死停留》

今敏在《红辣椒》的访谈中说,他的性格中有一种很强烈的倾向,他会去先了解结局,因为先了解了结局,那么无论怎样都会有那种朝着最后的结局而创作的感觉。「如果后面已经确定了,我就会控制前半部分了」,这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出为什么今敏的作品会给人一种完成度很高,但又蕴含了很多可能性的不确定感觉。他的作品无一例外皆如此。
至于《妄想代理人》这个预先设计好的在最后时刻盖棺论定的濒死幻境宇宙的主意,跟一年后伊万·麦克格雷格和娜奥米·沃茨主演的那部《生死停留》(Stay)如出一辙;娜奥米·沃茨主演的大卫·林奇的电影《穆赫兰道》其实也是类似故事。

《红眼镜》

不过,也许你无从知道,不谋而合地,押井守在距今近三十年前的真人电影《红眼镜》中就玩过这个烟雾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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